「岸壁の母」是一首爬台北四獸山或是劍潭山時,經常聽到山友卡拉OK在山谷迴盪的熱門金曲。直到歌聲出現在原一男執導的紀錄片<怒祭戰友魂>(1987)時,我才驚覺詞曲所傳達思子之情,以及籠罩在殘酷戰爭的脈絡。回想電影主角奧崎兼三的憤怒也好,悲傷也好,大抵都是因為親身經歷過大戰的殘忍無情吧。
在電影中,曾出現兩次「岸壁の母」的吟唱歌聲,都正好都在進行悼念,讓歌曲聲提供了情感功能。當婆婆唱出這首思念孩子的歌曲,歌詞與她心境的寫照不謀而合;傳達出的憶兒之情,也讓觀眾對悼念場景產生悲傷的感受。同時,歌曲聲在整部電影出現的時間點,正是主角奧崎兼三探訪戰友(以要求謝罪作為一種憑弔)之旅的開始與結束。聲音與歌詞重複卻又存在些微差異,共同形成電影母題 : 「控訴戰爭的殘酷以追悼亡靈。」
場景與歌詞的互相參照
第一次出現的場景,是男主角奧崎兼三拜訪當年戰友島本政行的家,他向戰友的媽媽島本功子報告當年島本過世前後與安葬的情況,奧崎說到最後泣不成聲。隨後一同前往島本家的墓地,與島本婆婆一起悼念戰友。奧崎與婆婆一同走至島本家的墓地,奧崎在墓地周圍探看並聊起來。隨後歌聲響起,短暫出現白飯供品的特寫,接著是婆婆與奧崎坐在墳前的畫面,原來觀眾所聽到的歌聲是她唱起「岸壁の母」的歌聲。攝影鏡頭放置於兩人的斜前方,以變焦方式,慢慢靠近兩人。婆婆開始吟唱到一半時發覺唱錯時停住,趕緊用手掩住而笑出來,對著鏡頭與奧崎說唱錯了,右方的奧崎安慰婆婆再繼續唱。婆婆再次重頭唱起,伴隨歌聲,影人再以變焦鏡頭拉近,可見奧崎臉部左方似乎落下了淚水。歌唱結束後,奧崎詢問婆婆是否有意願去趟新幾內亞,婆婆表示沒有能力,奧崎則回應希望能代替他的兒子,帶她一起去。
這個悼念場景,歌聲開始時,搭配的是白飯供品的特寫畫面。此時我們不知道聲音從何而來,影人繼續用歌聲接到下個鏡頭,歌聲在這兩個鏡頭間作為音橋的功用,用來淡化鏡頭之間的剪接。爾後的鏡頭,音畫同步讓觀眾確認吟唱聲是來自畫面上的婆婆,聽到的是敘事聲音。整個場景是以婆婆與奧崎的交談聲,以及婆婆吟唱的歌聲為主,同時與戶外的蟲鳴鳥叫構成的環境音,依序形成聲音階層。環境音形構敘事世界的空間,從周遭蟲鳴鳥叫,讓觀眾得知角色身處在山林野外的墓地。最重要的是,這個場景最主要的吟唱聲形成了情感功能:悲傷;也隱隱地帶出控訴戰爭殘忍的反戰情緒。歌聲傳達身為人母的悲傷。「岸壁の母」的歌詞,描述母親日日至碼頭等待,企盼回國船隻上是否能看到兒子的身影,但卻盼不到兒子歸來的思念心情:
「 做為母親的我來碼頭了,今天也來了。
今天也來到這個碼頭。 雖然知道願望
(按: 期待兒子從戰場上乘船歸來 )無法達成,
但也許有個萬一~也許有個萬一,
就這樣被這樣的期待引誘而來。」(中譯)
這段歌詞內容,開頭提到今天「也」來了,代表媽媽每日都在等兒子的行為。在末尾歌詞「也許…也許」,表達一種明知願望實現渺茫,卻還抱持一絲奇蹟出現的企盼,歌詞重複疊加的結構,表達出真的好想看到兒子的殷殷思念。悲傷的歌詞情境,又正好與島本女士的處境遭遇有所對應。這位不認識的婆婆,她是怎麼看待這些事情呢?
她用吟唱的歌聲,訴說思念兒子的悲傷與哀悼之情,讓觀眾產生共情感受。另一方面,這個歌聲似乎也觸動了奧崎的悲傷。坐在一旁的奧崎,雖然靜靜地聆聽歌聲,但簌簌淚下,或許是聽到母親思念亡兒的觸動,或許是出自於一種獨自倖存的愧疚哀痛,又或許是回憶起經歷那場殘酷野蠻的戰爭。在婆婆悠悠的歌聲中,鏡頭右方的奧崎流露全片少見的脆弱與悲傷之情,讓整個場景瀰漫哀思與傷痛。哀傷的音畫場面,不但傳達兩人的傷痛,也讓觀眾辨識出他們傷痛的源頭:戰爭。從而可能進一步激起觀眾的反戰想法或情緒。
「岸壁の母」的歌聲出現第二次的場景,同樣是奧崎去島本家與墓地悼念的時候,影人透過歌聲把奧崎搭船渡海至島本家墓地的鏡頭轉換都串接起來。對照畫面上碧波萬傾與青山天空,奧崎開著宣傳戰車駛出渡輪,隨後來到一個家戶造訪。鏡頭轉入奧崎在島本婆婆的遺照與骨灰罈前捻香。歌曲的吟唱進入到第二段時,鏡頭先是照向遺照與骨灰罈,隨後轉至奧崎到上次造訪過的墓地,在島本家墳前澆水、掃墓、跪下。隨後鏡頭切到奧崎在墳前拿出一本紅色的日本國護照,鏡頭再以特寫距離,橫向拍攝護照內的婆婆的照片,與扭曲筆跡寫著島本功子的簽名。
在這個場景中,「岸壁の母」的歌聲以畫外音的方式,將奧崎上香悼念的各個鏡頭串起來,同樣具有連戲剪接的功能。其次,這場悼念之行,聲音階層上,是以婆婆的歌聲為主。場景剛開始時,除了婆婆的歌聲,還可聽到渡海的鳴笛聲,以及奧崎駕駛戰車開出渡輪甲板的碰撞聲與引擎聲響等次要聲音,也形成聲音階層。這幾個畫內同步聲音,讓觀眾知道奧崎正在搭船與開車移動。不過,在奧崎拜訪島本家對著婆婆遺照捻香與掃墓的場景,畫面獨留婆婆吟唱聲,幾乎無同步聲音與背景音。再次出現這段婆婆的吟唱,同樣具備情感功能,激起觀眾對於婆婆過世的悲傷與唏噓之情。「岸壁の母」的歌聲雖然重複出現,但型式與前次出現又有些許差異。首先,它改以「非敘事聲音」的形式出現。在這個場景,觀眾再次聽到的歌聲,並非婆婆同步歌聲,而是畫外音,畫面是奧崎前往某處的移動過程,此時我們不清楚奧崎的目的地。當鏡頭轉到婆婆遺照與骨灰罈時,才讓觀眾驚覺婆婆已無法像第一次那樣親自吟唱,只能透過留下的歌聲追憶。透過吟唱聲,觀眾再次想到影片開頭婆婆的眼淚與思念兒子的身影,但如今畫面上奧崎再次拜見到的已是遺照與骨灰,令人悵然若失。其次,當鏡頭第二次照婆婆遺照以及後來奧崎前往掃墓時,吟唱進入全曲下一段歌詞唱道:
「悲苦的願望已十年。
這個祈求,只有神明才知道。
比起流雲、比起寒風,更悲慘的、更淒慘的,
是只靠一根枴杖的命運。」(中譯)
彷彿傳達那個聲聲企盼兒子早日歸來的母親,最後只能孤老過世,那份想念兒子的悲願終究沒能在人世實現,好像也是婆婆的寫照。當初,奧崎還在這個墳前說要帶婆婆去趟新幾內亞,場景依舊,現在只能翻開婆婆辦好的護照端詳。婆婆吟唱的詞曲(做為畫外音)、配上祭悼與遺照畫面一同交會,讓人想起婆婆的悲傷,也唏噓不已。
如果去查詢「岸壁の母」原曲歌詞,其實會發現這是一首母子陰陽相隔的對唱曲。第一段歌詞視角是母親,第二段是母親與兒子好像突然短暫相遇的對話,第三段又回到母親視角。而電影場景選取搭配婆婆吟唱的歌聲,恰好正是第一與第三段母親單獨唱的段落。這樣的安排,更傳達出母親的悲傷之情。歌曲除了在單一場景發揮功能外,「岸壁の母」歌聲出現在整部影片的兩個時機,也正好安排在奧崎展開「緝凶認罪之旅」的頭尾,呼應電影的主題 :「悼念亡靈」。男主角在電影中一直強調想以自己的方式來安慰戰友的靈魂。歌曲聲第一次出現在悼念島本墓前的場景後,奧崎開始他的悼念,他企圖以文明社會看來偏激且暴力的手段,奮力挖開過往,四處拜訪要求當事人自承當年回憶,讓世人一起見識戰爭的殘酷與不人道,而不再興戰,用以慰靈。在高張力的衝突過程告一段落後,「岸壁の母」歌聲又再次響起,奧崎又重回島本家墓前,彷彿是向戰友/戰友母親報告他緝凶慰靈行動的結果,以祭戰友。
電影資訊 :
片名: 怒祭戰友魂/ゆきゆきて、神軍(1987)
導演: 原 一男
類型: 紀錄片
片長: 122分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