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5月13日 星期五

針盒裡的秘密 : 非常母親 (2009)的道具分析




非常母親(2009)海報
(來源 : 
http://movie.naver.com/movie/bi/mi/photoViewPopup.nhn?movieCode=47701 )



   奉俊昊執導的電影中,場面調度與攝影構圖經常暗藏許多劇情線索或玄機。或許有人說他的電影過於工整,不過我倒是蠻喜歡像偵探一樣,跟著追尋著蛛絲馬跡還能樂此不疲暗呼精彩。

    在<非常母親>(2009)裡,針灸針盒出現的時機,對於情節資訊的意義與達成的功能就相當耐人尋味。在該片中,針灸盒是主角母親隨身攜帶的物品;同時,多半以特寫/大特寫的鏡頭,在景框中央呈現,相當突出;出現時機經常伴隨著電影情節的推展,在影片前後重複地出現,也形成母題:「角色藏著許多不為外人道的秘密」。我們依序舉出四顆鏡頭來看看這項道具的功能。

    例證一是某位貴婦到媽媽草藥店鋪選貨時,貴婦先是側臉視線低垂下來,一顆大特寫鏡頭反拍到媽媽衣服口袋露出的針灸盒側影,處在景框的中央, 配上貴婦聲音 :「你是無照給人針灸的吧?」這顆鏡頭中的對話,貴婦突然舊事重提地提醒(故作要脅狀),點出了原來媽媽是密醫的秘密。鏡頭出現口袋中的針盒, 是藏在口袋中,沒有完整露出來,象徵針盒內藏著不好公開的秘密,無法大喇喇 地暴露出來。此刻,好像是對祕密瞭若指掌的人再次翻出真相,甚至做為把柄。

    例證二的場景是媽媽替鄰居們施針,鏡頭切換到對母親手指 頭的大特寫鏡頭,她的手指摸著放在房間塌塌米上打開的針盒,在當中選定了一根針後拿起。針灸盒出現在景框中央,在高明度的鏡頭下,照得十分清楚。鏡頭 拍攝的同時,是鄰居們聊天的聊天聲,講到被殺害的女學生家庭狀況:「親友全是不三不四的人,年紀輕輕的凡事都要靠自己…」這個情節段落是母親開始自行查案,藉由替人施針,向住在同村的鄰居們打探文雅中的來歷背景。至此,主角與觀眾才 從婆婆媽媽被針灸時的閒談之間知道/拼湊一些死者生前的輪廓,補充觀眾對死者 處境的了解(先前死者的形象是模糊的,也對比之前警方調查的草率)。針灸盒的大特寫鏡頭,是安排在鄰居講雅中八卦(提供新資訊)的時候。針灸盒是藏著秘密 的象徵,而這個打開的針灸盒與施針,好像同時掀開了一些主角/觀眾原先不知道、也不太為外人所道的秘密。



    另一顆針灸盒出場的鏡頭也有類似的作用。場景是母親自力救濟的調查鎖定到拾荒老人,她藉醫療志工名義探訪老人居住的工寮,希望打探案情線索。坐在工寮中的母親,聽聞老人目睹一件從未和人提起的事件後一直不舒服,她提 議可施針舒緩。這顆鏡頭可以分兩部分。鏡頭前部分是一個手部大特寫鏡頭,母親開始從大腿上的深色菱紋包包中取出銀色花紋針灸盒後打開。針灸盒出現在景框中央,花飾銀盒被母親上後方與前方來的光源照的清晰。接著母親停頓一下,鏡頭後部分是攝影機直搖往上,轉為拍攝母親臉部的特寫鏡頭,由於主光來自頭頂(而非前面),面孔較暗鼻子帶著一點陰影,她的眼睛好像狐疑 地睜大斜視(應該是向老人看去),向他問 :「是說,你(那晚)是看到車禍嗎?」。這顆鏡頭以後,老人聊到當天晚上在屋內目睹文雅中被殺害棄屍的場景。再一次,在針盒被打開後,觀眾與主角一同從目擊者訴說的見聞獲得新資訊,好像知道了 「真相」。就敘事世界而言,還是個當事人沒有為外人講過的秘密證詞。




    例證四是兒子出獄後,母親參加出遊團,母子在公車站集合等車時的場景。這也是顆大特寫鏡頭,兒子說有個東西要給母親,鏡頭開始切 接到兒子的手將燃燒過的針灸盒遞給母親,盒子從景框中右方進入到中央,將盒 子放在她的大腿上(隨後兒子的手指退出)。燒焦針盒在人影下,缺乏光線照射顯 得昏暗,但輪廓可見。鏡頭下母親的手指顯得僵硬,右手無名指和小指後退且顫 抖了一下。母親的手指肌肉與動作,不太碰觸這個針灸盒,顯示母親處在震驚萬分也不願再提起殺人往事的心情。這個針盒,也乘載了兩項電影故事的重要秘密。第一層是母親殺老人且毀屍滅跡。更深一層兒子在當晚失手殺害女學生雅中的經過,母親也因為要藏住這個秘密而殺害老人。之後的鏡頭是母親打開針盒迅速關上,兒子在旁尋問為何遺留針盒在現場,母親露出不願提起且快崩潰的神情。




    針盒在這些鏡頭中,有敘事的功能。例如例證一,針灸盒是主角隨身攜帶的物品,顯示主角略懂針灸,也經常替人施針,甚至在後面情節中還以針灸作為接近人物的身分與工具(例如接近拾荒老人),也成為主角曾到火場的證據。鏡頭拍攝針盒放在口袋角落,搭配貴婦的台詞,則點出她是密醫的身分背景。


    針灸盒也具備了主題功能。在電影中,一再出現針盒的大特寫/特寫鏡頭,幾乎都出現在某件「真相」揭露之前。針盒帶有人物秘密的意涵,藏著故事角色不為外人道的事情。例如針盒乘載著母親自己的秘密,像是例證一的秘密行醫,例證四的殺人毀屍。針盒打開後,更是揭開一層謎團的提示象徵,電影情節往往接著帶出「真相」,例如被害者雅中的家世,拾荒老人那晚目睹凶殺案經過。懸疑、秘密,是<非常母親>相當重要的母題。電影開頭就給觀眾帶 著許多疑惑,不僅兇殺事件經過與原因如謎團需要拼湊,登場人物也顯得相當神秘。母親為了洗刷兒子的冤屈,開展調查而抽絲剝繭,反而一道一道揭開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。針灸盒可以說是做為拓展主角/觀眾「知識廣度」的提示。電影以限制敘述的安排下,場景出現針盒後,觀眾經常就多獲知一些資訊。(例如觀眾知道母親是密醫,或是觀眾也和母親一起開始知道文雅中的身世,知道拾荒老人在事發當晚在屋內所見所聞)。不過,這些資訊露出不一定帶來更多明亮感,反讓人物更添神秘,讓故事更增懸疑。讓觀眾感覺這個人好像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藏在後面。譬如母親為何成為密醫?何時會行醫?行醫的安全紀錄? 或是雅中是不是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?

    在例證四出現燒焦的針盒,除了藏著兩道秘密,也讓觀眾想起出自於媽媽要保護兒子的心,但那也是對兒子給予到極端扭曲的溺愛。為何保護兒子可以不惜殺人,背後心態讓母子關係又顯得更加耐人尋味。

    最後,針盒的出現也有牽動觀眾情緒的功能。在全片尾聲,影人安排兒子拿給母親燒焦針盒。這個讓觀眾無法迴避的大特寫鏡頭,也掀開了母親為了保護小孩,不惜沾滿血腥的秘密,那幾乎是她不想再回憶的痛苦惡夢。電影的緝凶情節原只停在老人葬身火場,警方也已結案。觀眾和母親都以為老人遇害焚屍、 老人目擊兒子這幾件事就此神不知鬼不覺,再次隨著警方草率結案步入塵封。未料,兒子遞來撿回來的針盒,讓人感到震驚(怎麼被發現了!),幾個相互糾葛的秘密,突然像是回力鏢般的襲來。

    其次,該鏡頭雖然只是將針盒交給母親,但鏡頭安排在此,又以大特寫讓人並擺在景框中央的針盒,這個歸還行為與針盒的出現,也令觀者毛骨悚然。按照電影敘事來看,兇殺現場應該無目擊證人,遑論兒子當時仍深陷囹圄而非目擊者。那麼,這好像不只是兒子在火場上撿到單單歸還而已,反而產生一種是不是東窗事發,兒子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的疑懼交雜的糾葛感受。

    細細留意小巧的針盒,為電影更添懸疑與驚訝的氛圍,讓人印象深刻。



2021年11月18日 星期四

美國女孩(2021) 電影讓我們的生命至少延長了三倍,但如果這次看到的是你自己呢?

 

美國女孩(2021)海報
(來源 :https://www.agentm.tw/movie_page?m_id=8a693fac60305ab27ac73b53daed9fdacc6bbec77611b88b84a47743360d4b65)

        結束移民夢的母女們回到台灣和爸爸重新住在一起。母親面對自身狀況的焦慮不安,青春期的女兒們回到台灣面對環境與人際的不適應,爸爸則為了工作需要在台灣中國兩邊跑,家人間彼此衝突不斷,山雨欲來,中產階級家庭好像搖搖欲墜之時,遇上危機而重新面對彼此。因緣際會我看到了美國女孩(2021)這部片。平實的家庭電影,劇本台詞少見的自然順暢。親子之間的寵溺與衝突糾葛,見證了相愛相殺才是真實的家庭日常。
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  
看的時候覺得,好像總算出了一部電影是和我們20.30歲世代經驗有所呼應。雖然和我的經驗不同,但我不時想起好多朋友面對自己爸媽的難解題目。如果說,電影讓我們的生命至少延長了三倍,但如果這次看到的是你自己呢?

    這一家人在各地流離尋岸,最後還是回到了台灣。梁芳儀在國中時代從美國移民回台灣,面對母親的罹癌、台灣學校文化的衝擊與適應、到家庭關係的摩擦、經濟危機四伏,再到SARS風暴的襲來。本片在色彩與燈光的灰濛,好像也形成母題 : 那段黯淡好難過的青春回憶。她們從親子關係之間,慢慢映照出自己的脆弱與害怕失去的焦慮,在失落與疾病帶來的危機中,找回相互理解的路。雙女主角的設定,母女的表現都相當精湛。林嘉欣在一場家長會上,和老師與家長們的互動,強悍氣場的背後,也看見對女兒的保護與愛。方郁婷飾演就讀中學的女兒,演出青少年對環境不適應、對媽媽的不耐煩,讓觀眾不討厭/有點點討厭(?)但能同理她的心情。面對影后出身的媽媽,毫不怯場,完全看不出是她第一次演戲,請問這部真的有素人演員嗎? 絕對是新演員獎的大黑馬。莊凱勛飾演的爸爸展現對女兒溺愛,害怕失去妻女的不安,也讓他的形象相當立體複雜。

        這是導演阮鳳儀和主創團隊第一部劇情長片,一舉就入圍本屆最佳劇情片,母女雙入圍女主角與最佳新演員,來勢洶洶。我空泛描述可能不吸引人,用意是保留你進場觀影的趣味,也是對下下周正式上映電影的尊重。


2021年10月22日 星期五

政府做錯嘢就要道歉:濁水漂流 (2021)

 


濁水漂流(2021)海報(圖片取自: https://movie.douban.com/photos/photo/2644033883/)


  疫情緩解,解除梅花座限制看的第一部電影是濁水漂流(2021)。香港電影曾經有段輝煌的歲月,小時候大部分在電視第四台看過一點。等到我真正進電影院,港片已經被認為處於沒落期。不過還是有一些影像工作者用自己的專業去回望所在的土地。除了抗爭題材,另一種片型是描述社會問題的寫實片。調性嚴肅;雖然偶有消費這類議題的作品問世。但大多不是娛樂性質高的類型片。

濁水漂流的導演李俊碩,改編自己大學時期進行的調查報導,以一場冬夜清晨政府發動的驅趕事件為起,敘述香港深水埗底層遊民生活的聚散。人物自我調侃或彼此挖苦的日常對話,簡單平實,卻又道破底層生活的悲哀。這群遊民雖然彼此之間沒有血緣關係,但同為淪落人,也建立出相互照顧的溫暖情誼。這種題材經常容易處理成催淚戲碼,但李俊碩對於底層生活的處理寫實,節制不煽情,從台詞對白中,可以發現導演在田野調查的紮實基礎。

  被惡意驅趕後,棲身之所還是主角群最現實的困境。身處在香港高樓華廈與車水馬龍之間,一群無家者,排隊上樓(住進公共住宅)是如此的遙不可及。不只點出貧富差距過大的社會現實、政商聯合地產開發的壓迫,也些微透露香港民眾和中國移民這幾年更複雜的矛盾。導演拉出媒體獵奇、社會寄予大量同情的橋段,爆笑又無比諷刺。包括像社工角色的安排,社工與男主角的衝突,好像都在提醒我們重新思考照顧關係。我們是不是經常用很不對等的方式來建立助人者與受助者的關係呢?  電影結束看演員表才恍然大悟,這些毒癮犯或遊民一字排開,盡是當年金獎帝后。群戲之中,對配角刻畫可能稍嫌平淡,但像謝君豪與自己兒子隔空相認的戲份上,卻又展現出舉重若輕。

    導演還是把最多的戲分給了主角吳鎮宇,蓬頭垢面,毒癮勒戒後的浮腫又無血色的模樣,為了冬夜惡意驅趕事件控告政府,堅持  政府做錯嘢就要道歉(華語: 政府做錯事就要道歉),看似偏執,實則是退無可退之下,捍衛自身尊嚴的怒吼。終場一分鐘遠景鏡頭下的烈焰沖天,那道兇猛的火勢,像是他憤怒控訴的姿態,畫面極具震撼。他與視如己出的配角一起偷跑到無人工地,身處底層生活的兩人搭上塔式起重機,緩緩升起,俯瞰港島萬家燈火,在廣角鏡頭攝影下更顯魔幻寫實,讓人印象深刻。

歌曲「岸壁の母」回望 怒祭戰友魂 (1987)的追悼與哀傷

  「岸壁の母」 是一首爬台北四獸山或是劍潭山時,經常聽到山友卡拉 OK 在山谷迴盪的熱門金曲。直到歌聲出現在原一男執導的紀錄片 < 怒祭戰友魂 >(1987) 時,我才驚覺詞曲所傳達思子之情,以及籠罩在殘酷戰爭的脈絡。回想電影主角 奧崎兼三的憤怒也好,悲傷也好,大抵...